父亲，从这一天您开始老了

寒武纪

作者：航舟

　　 今年春节，我好不容易才劝说父亲从赣榆老家来南京过年。这是父亲第一次到南京，虽然我到南京工作已经近十个年头。

　　每次请父亲来，他都有这样那样放不下的事情。春天要种瓜点豆，夏天要锄草放牛，秋天要秋收秋种，冬天可是农闲时候了，还有牛、羊、猪放心不下。

　　“不行让妈妈留在家里”，我说。

　　“指望你妈，她能铡草吗？她能挑水吗？……”父亲总是用他很自负的口吻，强调他在家里的重要性。这些年，自我记事起，爷爷奶奶从来不再问事，父亲就是家里的第一权威。我们一旦提到哪哪的，父亲总是用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发表意见，提到什么方面都知道。哥哥姐姐要是犟嘴了，怀疑了，父亲常常会很激动，面红脖子粗的，冲着我们发火。显然，父亲不喜欢我们挑战他在家里的权威。母亲常常数落他，“你叫我向东我就不能向西，你让我打狗我就不敢吆鸡！你成一霸了。”在农村，有什么大是大非需要坚持呢？这些年下来，我们都习惯了，习惯了父亲的自以为是，习惯了父亲的爱面子。

　　父亲不服老，都七十多岁了，依然下地干活，扶犁赶车，锄草耙地，叉把扫帚扬场锨，抓过来就干。如今，几个哥哥都出去打工，地里农活都是他带着嫂子们去忙活。母亲说他就象过去的生产队长。在我们的心目中，父亲似乎并没有随着年龄而衰老。

　　父亲既然说家里离不开他，我自然不好硬要他来南京。母亲说，你不去我去，我不能像你一样做个“土里孙（赣榆土话，老实巴交庄户人的意思）”，儿子过好了，我跟着享几天清福去。母亲很善于接受新事物，我工作过的地方，她都去过。

　　一年又一年。虽然，在村里老人围坐闲聊抽旱烟时，父亲一次次张扬着说要去南京看看。但南京对于父亲来说，还只是挂在嘴边的一个遥远的地名。父亲喜欢看那些老伙伴们羡慕的眼神。南京，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么！

　　然而，岁月不会忘记每一个人，即使你躲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我是从一件小事上察觉父亲老了。

　　以前回老家，给他钱，从来不要，总是说自己手能动，脚能动，不能花孩子的钱。或许，在父亲的内心里，有一个心理底线--什么时候伸手去花孩子的钱时，就是老了，没有用了。今年春天回家时，再给他钱，也默默地接过来了。

　　在农村长大，我知道，农村的人情来往多，七大姑八大姨，红白喜事都需要出礼钱。这些年地里打的粮食虽说也富余，但是，要去集市上卖，还是三文不值二文的。父亲不习惯向哥嫂伸手，再说，他们这些年过得并不宽裕，能给的也有限。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喂牛、喂羊，每年产一头小牛、小羊，喂上一春一夏，秋后卖了，差不多就够一年的人情往来花费了。我知道父亲爱面子，每次回家都是悄悄把钱塞给母亲的手里。

　　现在，父亲说老就老了，连喂牛喂羊也做不到了。有时起夜时，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母亲当着父亲的面说，一辈子能不够，这下子老实了吧？

　　年前，我回家再一次动员父亲来南京。

　　人活一辈子，连南京都没有去过，不是一个遗憾吗？子女不在南京就算了，我在南京住的也宽敞，生活也方便。等你过两年腿脚不能动了，再想去南京，晚了。到快闭眼的时候，想想连南京都没有去过，村里人不笑话死了？！

　　也许是我这句话打动了父亲，腊月二十三，父亲终于同意到南京来过年了。

　　到南京的第一天晚上，父亲就产生悔意。不该来，太不习惯了，进门还要换鞋子，吐痰还要找垃圾篓，抽烟不能就地捻灭……

　　第二天到新街口。新百、中央商场、苏宁，到处都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我怕父亲走丢了，就在一张纸上写了我的手机号码，假如走散了，就随便请人用手机打我的号码。父亲一直随着我们，半步不离，走出商场，父亲摘下栽绒帽，擦擦额头的汗，好家伙，恁多人？！比乡里赶大集的人还多！

　　因为单位还没有放年假，我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年二十九，休息回家，进门后，只有母亲和妻子在家里。父亲呢？妻子答说出去转转了，都有大半天了。

　　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去小区会所了。

　　第一天到家的时候，我看父亲在家里急得脸通红，在客厅转来转去，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恍然大悟，不会是不习惯马桶吧？在苏北老家，厕所都是蹲坑，现在家里用抽水马桶，父亲可能会不习惯！这经历我也曾有。十几年前刚参加工作后，我到一个城市出差。在宾馆里的马桶上越急越解决不了问题，情急之中，干脆蹲在马桶上，才找到感觉。

　　妻子在客厅，父亲一定不好意思说。忽然记起我家小区会所的洗手间里有蹲坑，我对父亲说，我们出去转转？

　　悄悄把父亲带下楼，转过几栋楼，遛到会所，带到洗手间。

　　父亲出来后，心定气闲，如释重负，点了香烟抽起来。我心窃笑，知父莫如子啊。

　　估计父亲这会肯定是去小区会所了。我也没在意，在客厅里看电视。刚看了几分钟，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你家老爷子迷路了，你赶快到这里来领人吧。”

　　“在哪里？”

　　“在小区门口超市。”

　　挂了电话，急忙赶过去。远远地就看到父亲站在超市门口，穿着我的旧警用棉袄，戴着栽绒帽，正袖着手，眼神迷茫而无助地看着车来人往。父亲见到我，脸微微地红了，解释道，嗨，出了门，走着走着，一转弯，就找不到了，看楼房都是一样的，越走越晕了。想问人又说不清门牌号，急得一头汗。想掏烟抽时，忽然摸到了一张小纸条。幸亏那天逛商场时我给他写了小纸条，有我的手机号码。

　　父亲竟然也迷路了。

　　在遥远的乡村，父亲一直很自信地活在他的世界里，哥哥姐姐也是这样活在父亲的世界里：拉肚子时，可以吃烧熟的大蒜；手划伤了，刮点槐树的树皮炒鸡蛋，吃了准好；挑担子时，直起腰，不会伤了腰；挖泥时，铁锨沾点水就能做到不粘锨；清明前后，种瓜点豆；锄头下有雨，锄草要当午，太阳毒，草能被晒死，土松了，还能保土下的墒情；“是马三分龙”，马通水性，过大河时拽着马尾巴就能泅过河；吃酒席时，小孩子一定要做到靠桌子西南，大人不动筷子小孩也不能动，吃菜只吃靠近面前的；走路见到长辈，要主动打招呼，骑自行车时要下车打招呼；敬烟时，即使是女的也不能漏过，知不知道，有乡人因为一支烟没敬到，没抽到烟的怀恨在心，把发烟的人杀了，结果自己也被枪毙了，一支烟抵得上两条命呢？……

　　在父亲的世界里，他是无所不知的智者和领袖，永远是那么的见多识广，永远是那么的自信从容，在故乡这个世界里，他从没有觉得有任何的逼仄和陌生。

　　如今，在儿子的世界里，父亲有些手足无措了，父亲竟然迷路了。

　　人生如水东流，抽刀不能断之，谁能找出童年与少年、少年与青年、中年与老年的具体而清晰的界限呢？然而，或许，或许就是这次迷路，让父亲感觉衰老的里程碑。

　　我在家是老小，对父亲的少年生活，我是一无所知，但在我母亲的讲述里，那曾经是一个非常迷幻的梦：那时，我爷爷做着酱油坊和香油坊的生意，生活非常富足，村子里一条街的房子几乎都是我们家的，每个院子里都挨挨挤挤地放满了捂酱油的“大金刚腿子”缸，缸奇大，每个都有半人多高。走在村子的街巷里，到处都能嗅到空气里飘荡着的炒芝麻和香油的味道。村人都眼红我的爷爷，每天晚上都躲在屋子里清点当日收入，银元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屋外都能听得见……父亲是独子，在爷爷奶奶的心里，三个姑姑和父亲不能比，“闺女不养娘，青灰不打墙”，早晚是要嫁到外姓人家的。父亲过着一种天堂般的生活，父亲从上私塾第一天就开始逃学，父亲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父亲经常衣着光鲜，跟着奶奶坐在毛驴背上走亲戚……

　　直到有一天，爷爷做一笔大生意被骗，元气大伤，家道一落千丈，紧接着解放后土改时期，房产和地产均被村人摊分，成分被定为富农，爷爷沉郁成疾，精神失常。家庭的担子开始落到父亲的肩上。在贫与富转化的期间，父亲在精神和身体上经受了怎样的跌宕起伏，我无法想像，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我能够记起的就是，哥哥姐姐们经常为生产队的工分同队里的会计吵得不可开交，婚姻因家庭成分的原因一拖再拖，每年的春天父亲都要陪着笑脸到处去借粮度春荒。

　　但无论怎样，父亲都在默默地坚持着。而我们，也是在父亲的坚持中，学会如何去创造自己的生活。

　　岁月无情，松了牙齿，白了头发，弯了腰杆，花了眼睛，然而父亲似乎不情愿接受这岁月的安排。这次迷路，也许真是让父亲认识到这个现实。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父亲开始变得老态龙钟了，父亲很少出门了，也开始习惯我家里的生活了。在看电视时，他会不知不觉打盹，头埋得很深；散步时，看到远处的田野，会不由出神，眼神格外空旷；吃饭时，饭粒会撒在桌子上……我曾经很期望父亲接受他的老，然而，这变化又似乎来得太快了。

　　其实，父亲，可能您并不知道，作为儿子，我内心也流淌着浅浅的忧伤，我们希望您服老，接受岁月的安排，接受我们子女的孝敬，但我们又怕您日渐衰老，早晚有一天离我们而去。曾经，您的肩膀为往日的家庭撑起了一片天空，随有风雨我们也不怕，如今，我们一个一个也有了自己的家，但我们又何曾忘记您给我们的那个虽然贫寒但却温暖的家？

　　父亲，这次迷路让您感觉了衰老，但是，您可知道，在我成长的路上，我也曾一次次地迷路，是您给我一次又一次山重水复的希望？如今，作为儿子，我给了您一张记着我的手机号码的纸条。他年以后，当我也老了，我的手里又会攥着一张谁给的纸条？

郭其文传媒

已阅。正如我对父亲的回忆。老父于2005年去世，享年76岁。

在水这边

尽孝······ 唉 谁都有那么一天  或者的时候好好活  不要等人走了 才想起来

伊人李彧

既然选择做了父亲，就不悔老去

青口小文。

我爱我的爸爸，我爱我的爷爷，他们是最亲的人啊，血浓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