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重合

青口小刚

一直有就那个女孩写一些东西的想法，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脑海里面，只是我从未付诸于实际。生活大概过于匆忙：繁重的学业，断断续续的小说创作以及不曾间断的记忆，以至于我没有办法从生命中抽出足够的时间将这些事情一一诉诸笔端。毕竟，时间这虚幻的东西，不能膨胀，也很难压缩，如果它的性质如空气一样很容易热胀冷缩，那说不定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
   但亦或许是最悲哀的事情。
   有时候，尤其是独自一人，霭霭黄昏或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些不愿回忆的事情会如同鲜血一般渗出，而我的心情也如同厚厚的被微微浸红的纱布。每每此时，我都有不可遏止的想要写东西的冲动，于是常常在半夜的时候泡上一包袋装红茶，嚼几片饼干，然后将心里某些事情变为文字转移到稿纸上面。但我从未写下关于她的任何一个字。
   才知道，只要一个字，是的，一个字就好，关于她的记忆就会如同映画一般，那些尘封了许久不愿回忆的事情也会重新闪出光泽，一如被遗弃的城市被重新发现。可是，我的笔总是引领我巧妙的绕开关于她的一部分。
   可是有些东西，时光也对它无可奈何，不幸的是我就她写一些东西的想法却怎么也抛不掉。于是我下决心，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不管怎样难以写下这第一个字。
   同时我无不悲哀地感到，这竟是一件让我无可奈何的事情。
   “那是种纯洁或是温柔。”读完这句话，我托着腮在J城图书馆的阅览室理发呆，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可是想来想去身边都没有一个与此符合，把书倒扣过来，起身去接烧开的水，准备去泡红茶来喝。
   回来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翻看着我那本米兰·昆德拉的《好笑的爱》。她看到我，马上起身，脸上带有略带歉意的微笑：“对不起，因为好奇就翻开看，结果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没有征求同意，请您不要在意。”
   “哪至于啊，又不是日记或是情书什么的，况且是图书馆的书，并不是私人的。”我放下水杯，拿出红茶泡上，“喜欢昆德拉？”
   “只是读过几本而已，而且并不十分明白。”
   “这年头读过昆德拉的女孩子却是不多了，大多都是读时尚杂志穿迷你裙的，读过昆德拉已经算是稀有品种，”我大打量了她一下，长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样子算是漂亮，并不是能让你在千万人中可以一眼看出的那种，带着普通的眼镜，“认为我说得对？”
   “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你说的那样，读书多的女孩并不见得少。”
   “那就算我说错了。”这时候管理员冲我们这里看了一眼，我马上低头看自己的书，她也一样，我瞥了一眼，她看的是奥尔罕·帕慕克的《雪》，于是我顿时对旁边这个陌生女孩产生了好感，我悄悄问她：“唔，可以知道名字吗？”
   “M，你呢？”
  我没有回答她，在一张小纸条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补上一句话：“中午一起吃饭，可以吗？”
  “不觉得这样太冒昧？”她写完之后看了我一眼，我做了一个“我很地道”的表情来表达诚意，“勉强同意，凑巧今天要在这里看一天的。”我笑着摇摇头。等餐的时候，M仔细检视自己的双手，就是把双手摆在面前，先是手背，然后翻过来，再观察自己的手心，如此反复数次。这个动作使我想起了《且听风吟》里面的鼠。
   “可有什么联想？”她看着我，淡淡的笑着。
   “想起了小说里面的人物，”我也报以同样的表情，“只是性别有点错位。”
   “而且我也不是‘惊人的一本书也不读’的人，”她停顿了一下，“这个动作可以理解为对村上的致敬。”
   “奇怪。”
   “唔，其实很早就有这个习惯，手会告诉你很多你从未注意过的秘密，不觉得？”她把手伸给我看：单从手这方面说，这可以算得上是完美了。
   我盯着她的手看了半天，然后检视自己的手，“我的手除了握笔的地方磨出了的老茧，别无他物。这也算秘密？”
   “与笔穿越漫长岁月的亲密接触的结果，应该是个秘密，而且大概还是个暧昧的秘密。”
   “得得——”我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她微笑着低头喝橙汁。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抬头来盯着我看，“总觉得很久之前在某个地方见过你，”她想了一会儿，“对，应该如此，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道答案。
   “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不陌生。”
   “现在时刻大概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的断点被经历，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你大概也是这样。”
   “并不十分明白，想了解一下你，可以讲讲吗？”
   “乏味透顶的人生，必须要讲？”
   “十分想听。”
   “生活在平凡的家庭，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作人员，靠固定的工资生活。我正如你所看到的，相貌平平，在世界上存在了十七年，却没有留下像模像样的痕迹，回想起过去人生的时候，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喜欢看书，经常逃课，于是对于J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了然于胸，在学校沉默寡言，因为不想和白痴说话。有过两三个女友。”
   “结束？”
   “结束。”
   “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乏味。”
   “想听听你的故事。”
   “下次告诉你。”
   于是一周之后，我们又坐在了相同的位置，我以一个同样的姿势听她说话。
   “我的生活固然是没有什么波折的，但也并非如同温吞的白水一样乏味。爸爸是珠宝商人，妈妈做全职太太，生活恬静闲适。长得虽不是很漂亮，但也绝不算丑，加上女孩子多少会打扮自己，也有不少追求者。因为爸爸工作的缘故，偶尔会在手上戴首饰，然后做广告，简单地说就是业余的手模特，赚了一点小钱。”
   “结束？”
   “结束。”
   “意犹未尽。”
   谈话结束之后，我们没有返回图书馆，而是去了附近的公园散步。
   “难怪你会经常审视自己的手，原来是个手模特，”我用打趣的语气说，“大概每每都陷入自我陶醉中吧。”
   哪至于，只是感到每次注意手的时候，都会从自己身上发现某些新的东西。“
   “不明白。”
   “也说不好的，总之是某些感觉上的东西，类似于直感，或许。”
   “你果然是一个稀有品种。”
   那天在返回图书馆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握住了M的手，说实话，真的是莫名其妙，那一刻脑袋停止了思考，浮现在脑海里的全是她的手，我感到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在拉着我，我甚至不能呼吸。
   关于这段记忆我大多已经忘却，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进入阅览室之前，M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回家之后我却陷入了莫名的矛盾的情绪之中，晚上久久不能入睡，于是起身写日记:

   M的出现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触。这是以前任何一个女孩都没有给予我的，在M身上，我找到了她似乎特意为我而存在的那么一部分——这深深地打动了我。
   是的，我只是用了一个含蓄的打动，而其实我的灵魂震动远非这个词可以涵盖，与M的相见简直如同苦苦等待的生命拼图的默契，简直如同久违了的一句话，“嘿，就是她了。”
   但是只是见过两面，话也说得并不多。客观上不应该产生这种感情的。
   可是为什么。。。

   这时候M的样子突然浮现在眼前，然后与她牵手的感触慢慢袭来，并一同带来了特别的幸福感。我打开窗户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感到自己十分思念M。
   我们之后变成了恋人，每个周末的见面也从图书馆的阅览室转移到J的其他各个地方。有时候是春天郊区的一望无际的草甸，那里有非常好看的油菜花，金灿灿的十分可人，她躺在我的胸口，然后我们一起看天上的浮云；有时候是公园里面隐蔽的属于恋人的角落，我们在那里偷偷地亲吻；有时候找一个好天气去钓鱼，然后他给我做好吃的烤鱼，香味四散飘去，化作空气中美丽的因素；有时候甚至碰到一个雨天，两个人在J城漫无目的地游走，我牵着她的手，然后随口说出几个诗句。
   这些日子美丽得如同一个绝妙的比喻。
   “我感到接下去将要急转而下了。”这是《海边的卡夫卡》里面的记忆谁说的一句话，这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为恶毒的咒语。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M打电话给我，想要见面，我匆匆地吃过晚饭，和妈妈说要去一个朋友家，就匆匆出门去找M。
   我和M在我家附近的公园见了面，我们躺在草地上，风轻轻地拂过她的柔发，她的柔发如同风一样轻轻拂过我的脸。
   “实在是寂寞得不行，所以，对不起，只是想今天一定要见你。”
   “我也很想见你。”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的，我把M搂在怀里。
   “可是真的喜欢我？”
   “那还用说。”
   “什么程度？”
   “永远不和你分开，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感到寂寞。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不见面的时候会忧伤得不行。”
   “还有呢？”
   “这辈子如果不和你在一起，不会再喜欢其他人了。”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亲吻了很久很久，然后我们一起看了无生气的夜空。M把手向空中伸去，五指伸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和我做一样的动作，可以吗？”
   我从命。几千光年之外，和我的手构成两点一线的地方，是一个很遥远的恒星，我的手和它之间隔着触不可及的距离。
   M转过身来，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面，我们的手重合了。
   “一直在寻找一双可以和自己的手重合的另一双手，这也是常常检视自己的手的原因，我总有这样一个想法，一个自己心爱的人总会有一双完美的手，在牵着我的时候可以让我感到无限的安全与温存。可是这样，一双手究竟是怎样的呢，我一直不得而知，于是我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直在寻找，了解这种感觉。”
   “我也诚然如是。”
   “直到遇见你，并不是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而是答案撞上了我。第一次你握住我的手，我的潜意识居然没有让我挣脱，而灵魂深处却又有这样一个声音，‘对，就是这个。’有一个故事，说是双手重合的时候，说出的话就不能反悔了，听过吗？”M把手用力地压在我的手上，“想现在你再说一次。”
   “这辈子永远和你在一起，不分开，不会再喜欢其他人了。”
   “永远不忘记我？”
   “永远不忘记你。”
   然后我们两个人躺在草地上久久地亲吻。
   只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之后的记忆的确是模糊的，那一段日子对于我如同时间的真空。我站在过去的将来回首已然结束的过去，竟然看不到任何东西，目力所及之处竟是一片空白。这段时间究竟到哪里去了，我不得而知，一如M的消失。
   十七岁与这个少年与成人之间的区别，我所剩下的是什么呢？检查之后我才发现，居然只是这样一些东西：新年朋友送来的明信片，不知所云的日记，有无数小额硬币的存钱罐以及因为不知寄往哪里的写给M的几封长信。
   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我大概也就只能写下这么多了，把想法付诸于实施，委实需要无比的勇气。我感到沉淀在心底许久的某些东西被搅起，原本似乎已经被遗忘澄清的心境顿时变得混乱不堪。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到了自己思念的存在。
   回忆已然带来了难以言语的创痛。
   立冬之后的某个夜晚，我望着被水汽模糊的窗户，将自己的手紧紧地贴着玻璃，感受来自遥远地方的隐隐的寒冷的讯息。这时候，我突然觉得，手此刻的触感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曾经有过。
   大概是这样的，我把它叫作此曾相识的重合。

青口小刚

很长，希望能耐着性子看完。。。

spring

真是长，先板凳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