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诱惑
回到滨州,暂时没有活干,距离自己四年前制定的五年规划,武征觉得手里没有筹码去实 现。回家,是个诱惑,更是个纠结。
中国周刊记者 张友红 山东报道
武征曾经是一个“大城市成就人生梦想”的典型代表,他 勤奋,能吃苦,有明确的人生规划。
但是,一切都在2008年的春节改变了。
和往年一样,武征从北京回到山东滨州老家过年。他在外打拼整四年了,回家是对自己最 丰厚的犒赏。四年前,他大学毕业时,给自己做了个五年规划,“五年赚到100万。”
距离毕业五年,只有一年了,他手里只 有十六七万。
老父亲希望他回到滨州老家。
这是一个三线城市,没有火车站,也没有他所从事的行业 ——贷款带包软件开发。
但是,人生就这么突然转弯了。老父亲的一番话和妻子的期望,让 他最后最终决定回家。
在北京,他可以每年有十几万的收入,回到滨州还能保障这个收入水平么?从一个三线城 市从新开始,意味着什么?
他来不及想这些了,他说,“我就是硬着 头皮回来了。”
曾经壮怀激烈
往前推8年,武征第一次远足。
2001年,他考取了重庆通讯学院,这是一所军 校,武征作为军校招收的地方生被录取。地方生的特点是,和国家统招军校生一样接受完全的军事化学习,但是不能享受国家包分配服务军队的待遇。
武征在学校里是先进分子,进校第一年就入党,当着不大不小的学生干部,时常对着上百 名学生讲话。按照军队里的话说,他就是那种“政治合格,思想牢靠,技术过硬的好同志”。他一心想“锻炼自己,做点事。”大学里如此,毕业后也一样。
2004年底,作为毕业实习,武征带着5000块钱跑到深圳,进了 “深圳恒泰丰科技有限公司”,一家做贷款担保软件的公司。
生活和所有“漂族”一样:早上两块钱买两个馅饼,中午6块钱买个盒饭,晚上四块钱买四个馅饼……一间15平米的无窗小屋,俩人住,轮换睡地铺。
心气也和大部分“漂族”的心境一样:吃苦没什么,干出点事出来!
略有不同的是,他的人生规划具体到了数字上:五年赚100万。
家人对武征的这个选择,颇有意见。按照家里的关系,如果毕业就回家,武征可以进建设 局下面的事业单位,安安稳稳,衣食不愁。
武征不愿过这种生活,公司老板的话更让他兴 奋:“和有钱人打交道,你也会变成有钱人!”
2004年,贷款担保软件还是个很前沿的行业, 交易的双方也都是做民间借贷的老板们,是有钱的主,武征觉得自己找对了行。半年后完成实习,正式签约为正式员工,开始做市场,拿提成。
为了能尽快成功,武征也想自己搞点买卖。
刚到深圳的一两年,他发现,深圳很少有卖搓澡巾的。北方不过一块钱的搓澡巾,在深圳 卖到三块钱。武征像发现了新大陆,“利润多大啊!”
最终,“搓澡巾致富的梦想”没有实现,因为在公司经常出差,根本没精力干点别的。
后来,他还和要好的朋友做过一个软件公司,领域也是贷款担保,每卖出一套软件,利润 就有好几万。和朋友的合作,是他的第一次创业实践。但是,贷款担保本来就是个前沿行业,给这个行业卖软件,和一般的办公软件不一样,普及率没有那么高,所以难度不小。一年后,公司关门。武征说:“每人赚了十几万拉倒,不好干。而且,在大城市,人脉很难拉,小公司很难维持。”
在深圳三年,武征想过若干个“我想……”,脑子一直 没有停下来,却终究苦于没有迈出那一步。
“一个人在外,不好弄。”端起一杯茶,送到嘴边,没喝,停了一下,他对记者补充说, “有时候没方向。”
城市自闭症
打拼两三年,武征越来越发现,身边很多人都得了一种怪病,自己也一样,“下了班,就是回到租的屋子里,也没有个人聊天。整个人经常很烦躁,烦了就去喝酒,越来越不喜欢交流,整个人很闭塞,有自闭倾向。”
他不称住的地方是“家”,而是叫它“小屋子”。
武征发现,“同事们,朋友们,交往的目的性比较强,聊也聊不爽。”武征自己下了个结 论:“大城市的人节奏快,交流的时间短,闭塞。”
这个性格开朗的北方男人,曾经最喜欢替别 人排忧解难。在军校里,他最高的职位当到区队长,这是一个比模拟连连长还要高一级的职位,相当于普通大学里的院系学生会主席。但是,如今,他排解不了自己的孤独漂泊感。
工资从2800涨到3400,年终奖从五万到十万,钱包在一点点鼓起来,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想起刚到公司面试时,总经理问他的话。
“你对自己有怎样的规划?”
“五年赚足100万。”
“在这个公司,五年不可能赚到100万。”
“没关系,经历也是一种锻炼。”
眼看时间到了2007年,武征还在自己的五年计划上匍匐。2007年底,武征努力用这句“经历也是一种锻炼”安慰自己。同时,继续用那句“和有钱人在一起,自己也会变成有钱人”来鼓舞自己。
和同事的聊天中,家是个渺茫的词语。
在要么出差,要么和同事喝酒聊天的生活里,爱情也离 他越来越远。
到深圳一年后,他和女友分手了。武征说,这个行当的人很少30岁前结婚。“自己出差多,没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在外面,个人管个人。那时候婚恋网站基本没有,再说,我也不精通网络。”
单身两年后,武征和在老家自己以前一位高中女同学联系越来越密切。那是他高中一个 “死党”,俩人知根知底,他曾对她开玩笑说,“到时候还没嫁出去,我就收了你。”
玩笑就这么成了真。一年的电话联系后,2007年底,两人结婚。
虽然不能生活在一起,但“心灵就像有了港湾,踏实。”
到北京去大干一场
2007年中,武征做了北京分公司市场部的经 理。
从深圳到北京,从一个大城市,到了一个更大的城市,武征有自己的梦想:在北京大干一 场!
到北京负责北方市场,是武征自己提出来的要求。他的考虑是:公司在北京的市场还是 零,潜力大,能有几个大手笔。其次,以北京为中心,把北方市场都接过来,扩大自己的管理范围,当然就距离自己的五年梦想更近一点。当然,他也有私心,离家近了。至少,回山东滨州的家看看家人更方便了。
公司给定的目标是每年四百多万的任务量,凭着三年多南征北战打市场的经验,武征觉 得,“很简单”。
之所以这么乐观,他曾分析地很清楚:北京市场市场大,尽管有很多竞争对手,但是市场对行业的认知度高,更容易让人接受;其次,自己在过去三年的打拼中,把内蒙、东北的市场做的不错,自己又是北方汉子,能喝酒,会交际,有经验,不愁打交道。
这股子拼劲,让武征在最初的日子不觉得辛苦。头三个月,公司没安排好住处,他也为了省钱就睡办公室的沙发,或者花58块钱到洗浴中心,“有吃有喝,还能睡一晚上。很划算。”
有一次,他去吉林催讨款项。 熬了半个月后,客户在给他的送行饭桌上,指着一杯白酒,一杯红酒和一杯啤酒说,喝酒就给钱。武征记不清楚每一杯代表给多少钱了,只知道自己从下午五点半的六点半喝了一斤白酒,两瓶红酒和八瓶啤酒。然后赶上晚上7点的火车,一上车,他就冲进厕所里狂吐。
第二天,火车到站,同事从火车的厕所里把他拽出来送回家。
即使这么拼,北方市场也越来越难做。武征低估了竞争的惨烈,特别是央企下属的贷款担保公司的绝对杀伤力。
家,激发了他最柔软的地方。
一处已经看好的房子,位于北京西南五环附近的一个 小区,但最终没有付钱。
回家的纠结他开始觉得400万是个沉重的压力,干劲变成了越来越多的抱怨:“皇城根下,我谁也不认识,根本联系不到天皇老子在哪……没资源,一个央企单位就把自己所有努力都泡汤……一天就 干一件事情,北京太大了,效率太低了。
武征的一个同事住在通州,上班要两个小时,看着他疲惫地赶时 间,武征心里开始有一丝悸动。
坐在记者对面,武征后仰着身子,说到这里,声音放缓了一个步调,“以前就这样,一面 是下班回到家,自己在一个小屋子,另一面,就是跑市场,拼了命的打拼。一个电脑,一个旅行箱,一年200天,四处是家,四处无家。”
这个身材微胖的北方男人,酒量和他的肚子一样大,心却很柔软, “怜悯心强,容不得别人委屈。”
2008年春节回家,老父亲终于开口了: “不管怎么样,在家能养着你,能让你吃上饭。”
听完这话,武征说,“酸,心里真酸!”这种家庭的温度,让自己招架不住。
妻子也希望他留在家里,稳稳当当的过日子,一切都好。他决定回家了。
在送行晚会上,老板扔出了气话,“小武,你小子到哪里都干不出 来!”
武征说:“这句话够狠,但是是气话,能理解,我心里也有 不甘,但是回家的心意已定。”
2008年3月,在外拼搏四年,武征带着十六七万元的存款,回到滨州。这是一个三线城市,或者干脆说是四线城市,没有火车站,更像个县城。
回到老家,27岁的武征,一下子从“小武”变成了“老武”。在家里,这个年纪的男人应该是上 有老,下有小,稳定为上。
回来干什么?
“我硬着头皮回来的。回家了总得找个活干,养活自己。”至于要做什么,武征也没想好。每 天跑来跑去,寻出路。一种从新开始的茫然和不甘缠着他。
家人偶尔提起来旧事,“怎么不早回来。现在事业单位也进不去 了。”
连续8个月,他没有活干。那段时间,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纠结”。
如今,坐在记者对面,武征故意拉长了声音,用力重复“纠——结啊!”一口清茶咽下 去,他继续嘟囔了一句,“以前不知道什么是纠结,那段时间就是这个词形容我的心情,太贴切了。”
偶尔,武征和在北京的同事们打电话,问过的怎么样。同事说:“还那样。”武征明天什么叫“那还样”,那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紧张的节奏,自闭的生活,没有家庭,没有发 财……
2008年,闲了8个月的武征,和原公司达成沟通:在滨州注册一个分公司,自己跑市场,从头干起。最初的启动资金,是找当地的朋友帮忙弄到的。2009年,他成立了一个担保公司。时来运转,武征在毕业五年的尾巴上,真的赚到了100万。
武征的生活变了,他在准备要孩子,平日找好吃 的地方,找能发财项目。他还会纠结,是在某件具体的事情上,但是不迷茫和漂泊了。曾经不甘的情绪,已经在每天的觥筹交错中消散了。
起身离开时,他忽然问我,“生活在北京,你纠结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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