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 童年生活摘忆

周东

　　(孩子日记摘抄）

　　写作业到深夜，疲惫的双眼尽管酸涩，却全无睡意，于是对窗静坐，点燃一根香烟，浅吸一口之后，将它嵌在烟灰缸上，置于窗台，任由微风入窗，烟火一明一灭地熄去。

　　透过不锈钢窗的每个规整的方格，仰望是星光依稀、明月皎洁的夜空，俯瞰是华灯疏映，草木葱茏的花园……那柔和的光与班驳的影再一次迷离了我的视线，将我引至童年那块贫瘠的土地上，眼前是一排低矮的草房，耳边响起祖父亲熟的声音：“我年青时建了这草屋”，据此算来，到我出世的时候也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

　　草屋坐落的地方是个缓坡的最高处。“我建这草屋的时候，这村上还没有人家，”于是他依据这高处而建，其实是为了出水方便，到我记事的时候，这稻草头面、稻草筋骨和泥巴皮肉的结构尚能屹立不倒，我想，大概是因了祖父那一念的“远见”吧。

　　草屋不小，是个两进的四合院子，大门朝北，两扇板门对开，旧式的铁门环，梨木的门槛因年代久远，常落人脚的地方踩出了两个缺口，这缺口正合了我和弟弟的心意：我们拿了大人们用硬纸或是粗铁丝制作的别致的手枪（其时家境贫寒，这大人耗费精力精心制造的手枪便是我们那时最高级的玩具了）趴在这有两个缺口的“掩体”后面跟邻居或对门家的玩伴“对射”的游戏是每试不爽的。

　　推门进去，便是堂屋。泥土的地面，只因经过夯实而比屋外平整一些，但每每暴雨如注，雨水都要从稻草的屋顶渗下、和地面亲密接触，滴出的小坑散乱排布，天晴后还要用新土填上，初时，新土和旧土的颜色迥异，天放晴后十天半月，也就浑然一体了。

　　堂屋向东开有一扇门，进去是父母的卧室，家具仅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张五斗橱而已，墙上有他们结婚和我们“百日”的照片（那照片还保留到现在）。父母的卧室往东南墙角处又开有一扇门，进去是一个很大的灶间，大抵上是四方的，只记得中央偏东一点贴墙支着灶台，一树烟囱直挺挺从屋顶穿上去，灶台很大，有两口铁锅和两个灶堂，一副用来烧饭，一副用来炒菜，逢年过节、家里来了客人，两口锅就要先同时沾荤带腥，然后再分工合作，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小孩子也吃得不亦乐乎。

　　过年的时候，烟囱上总要贴几张灶神爷的头像，那是祖母坚持从上门乞讨的叫花子手中“请”下来贴上的，说是可以保佑来年全家“衣食无忧”，只念过几年私塾的祖父却反对，他说“看人家求了大半辈子，本来什么样子，不还是什么样子，求神拜佛有个屁用”，因此，年一过，灶神爷就也被“请”进了灶堂引火了，奶奶虽然可惜，但是拗不过，气闷几天后也就罢了。另有一口大水缸摆放在墙角，我在还没有长到它那么高之前就离开了它。

　　灶间是三通的，向西就是天井，出门是一条南北向的甬道连接了堂屋的后门和后院门，碎石铺成的甬道罅缝里布满了青苔。这个三四丈见方的天井便是我儿时的乐园了，园中两棵大椿树参天而立，树阴浓密时，将一方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树下墙角的地方总有一些野花、杂草除不干净。暮春，这里也能招蜂引蝶，于是，找来一根竹竿，弯一圈铁丝绑在它尖细的一头，擎着，往檐下角落里只一掏，便黏附了一张蜘蛛网，奔跑、挥舞着追蜂捕蝶，常常沉迷其中，乐不思饭；盛夏，在树下支起竹床，偎在祖母或母亲怀里，听那不厌的蝉鸣和清亮的蛙鼓，眼前闪烁荧火的微光，酣眠不期而至；金秋，陪爷爷守着囤积的粮食，蹲在地上看奶奶准备阉腊肉食和爽口的小菜，一同听广播里袁阔成说评书，似懂非懂地在爷爷露出笑容时开心地笑两声，直到困倦时被父亲抱回屋内一觉到天明；寒冬，从听到风声起就开始盼望着一场大雪，雪落时，跳啊，笑啊，叫啊，捧着往小伙伴的脸上敷“粉”，等地上一片白了，就穿了胶鞋东一脚、西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声让人听了特来精神……

　　爷爷奶奶的房间在堂屋的西手，古式的大床，早已斑驳了彤红的油漆。有张雕镂花纹的衣柜，柜门对开着，一扇门上嵌着三四十年代流行的的美人头像，另一扇则嵌着一面镜子。一张齐膝高的小巧的方桌给我的印象深刻——每逢年关，爷爷就在那桌上研墨蘸笔，为邻家和闻名前来求字的邻村人家书写对联；五岁上，爷爷就在那桌上教我练大字了。爷爷说“那桌子是奶奶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比早夭的大姑的年纪还要大”，我在练字的时候耳边响起这话，便也认真了许多。

　　草屋毕竟是草屋，风雨的百般蹂躏，使它残喘的衰朽之年也不得苟延，危急的时候竟然要用碗口粗的树干来支撑外墙了，而每一次风雨过后，墙上总要刷下一层浑黄的“面皮”来，土墙因而一天瘦比一天。到我入学的前一年，一家人在一起合计：该建新屋了，该搬家了。我便在那时扳着手指头数日子，向往搬入新屋以后的生活，妈妈说：那时候，下雨天就不用端着脸盆接雨了，那时候，早上、晚么夕（土语：傍晚）家里都是堂亮的……

　　草屋终于寿终正寝了，从身在襁褓中听儿歌到呀呀学语、蹒跚学步，止于学前，我在草屋中的生活竟是那么短。然而草屋给我的记忆却是那么长……

伊人李彧

不是赣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