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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人(原创短篇小说)-----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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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4 15:08: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soso_e100:}  



秋风飕飕地刮着。

刘庆生扔掉了烟头,大声地往路边吐了口痰,回去了。回到住处,他坐在床边,无奈地用手摸着他那尖削的下巴。他又点了根烟,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把烟吐出来,心想:“这该怎么办,要不去找找王老师,王老师人不错,的确不错,应该肯帮忙,但他不一定记得我啊,学生那么多……,唉,算了吧,先吃完饭再说。”

他搜了三个方便袋终于凑了一点挂面。“还可以,这一顿又可以打发了。”煤气早就没了,他只好用电饭锅来煮面,他往电饭锅里倒了点油,那油蜷缩在电饭锅的一角。一会儿,油好了,他又加了热水。水开了,他把面放了进去。“也许还能找到一个鸡蛋”,于是他又把床底下的破鞋盒子拉了出来,结果里面一个也没有。

面好了,他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填着。

那天的饭菜很丰盛,有大对虾、红烧肉、排骨还有他最喜欢吃的红烧鱼块。这些菜都是她亲手做的,他最喜欢吃她烧的菜。可是那天他吃不下。

他又想起了大学时的兄弟们。他们几个在一起吃饭,那可真是一帮土匪,一盘菜刚上桌,只听哗啦哗啦地响,不到一分钟,已经一扫而光。“对了!我何不去问问他们的证书编号,上下一推算不就出来了,唉,我真聪明!”于是刘庆生赶紧跑出去打了个公用电话给林华。林华接了电话:“你好,你哪位?”

  “鸟人,我刘庆生。”

  “撮鸟,现在在哪工作啊?”

  “没工作,那工作不想干了,一天忙到晚,才八百块钱一个月。”

  “那你现在干嘛?”

  “我……我还在学校这边,在这里做家教。我打算考研,报名要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的编号,我学费还没交齐,学校不是给扣下了嘛,我今天上午到系里说看一下证书编号,谁知那鸟人不同意。你编号多少?你学号是30号,我31号,估计我能推出来。”

证书编号的事终于解决了,他报了名,回到家里。他打开电视机,看了一会儿,但这种痴人说梦的韩剧让他感到恶心,他关了电视。窗外正飘着牛毛细雨,淅淅沥沥,止不住地下,下在灰色的瓦房上,彷佛浮起的烟雾,下得到处都湿润润的,下得他心烦。他于是锁了门,出去了。

他沿着大街一直往东走,路上的大车小车穿梭而行,躲雨想躲瘟疫一般,只有他一个人彷佛故意跟自己过不去,慢慢地走着。路越走越窄,不一会儿,前面豁然开朗,一条铁轨横在面前。他穿过铁轨沿着泥泞的小路走向田野。这里没什么人了,小路像一条死掉的蛇弯弯曲曲地躺在脚下,路边的草已开始枯萎,彷佛在沮丧地回忆着春天的甜蜜往事。

春天,这里曾芳草萋萋;春天,这里曾鲜花烂漫;春天,这里曾蝶儿纷飞。现在,只有枯黄的草叶和迷蒙的秋雨。前面就是那条河了,河水还是碧绿碧绿的,无声无息的缓缓地流着。一阵风吹来,无精打采的芦苇摇晃了几下。春天,这些芦苇是那么茂盛,刮起风来,像绿色的火焰,又像波涛一般汹涌着。春天,这里阳光明媚,连鱼儿都从深水里浮上来嬉戏,空气里飘来醉人的泥土气息。春天,她也在,粉嫩的脸上常荡漾着笑涡,站在鲜黄的油菜地里,像天上飘下来的花仙子。他们喜欢坐在河边谈心,有时,水里的鱼儿似乎也忍不住了,跑过来翻个水花,又调皮地去了。那时,她对他说:“我是鱼儿,你是水。”他说:“人家歌词是‘你是风儿我是沙’,我看,你是疯子,我是傻子还差不多。”她将手里的芦苇放在水里蘸了点水洒到他头上,他没来得及躲开,淋了一头水。她咯咯地笑着,清脆的笑声飘荡在田野里。

“唉,现在想来,那时我真是傻子。她不是疯子,但我是傻子。”他笑了笑,笑得很苦涩,他折了根枯败的芦苇,看了看,丢到水里,那根芦苇在水里浮浮沉沉地向东飘去了。南面的小屋上徐徐升起了炊烟,这里的炊烟是她最喜欢的。忽然,一阵秋风吹来,粗粗的直直的炊烟被吹得四散,飘去了。“那时真是傻。”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他现在似乎不怪她了,只怪自己,怪自己以前那么纯真,那么执着,那么傻,傻到自己骗自己。

暮色降临,他扔掉手中的烟头,回去了。回到家,连饭也没吃就去做家教了。这次不错,那位家长很痛快,还差两天就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一共800元。拿到工资,刘庆生脸上也微微有了喜色。走在路上,他感到很轻松。

三年前,也是夜晚,但没有雨。那是一个软软的春天的晚上,他第一次拿到了自己的家教工资,一共500元,他欣喜不已,一路飞奔,看到面包买面包,看到香蕉买香蕉,一路上买了好几样他爱吃的东西,边走边吃,那高兴劲儿恨不得请全世界人吃饭了。吃了一路,到了学校还是觉得不饱,于是他来到了校门口的一家饭店“学苑春”。当时她正在低着头洗碗,她弯在那里像池塘边妩媚的垂柳。看着她的侧影,他眼前忽然一亮,竟看得痴了,但又马上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把头转向一边,但又忍不住不时向她瞟几眼。她听到有客人来了,于是赶忙来为客人倒茶,她看了刘庆生一眼,但马上又把眼光缩回去了,怯生生的如一只怕人的小动物。她倒茶时,伸出了嫩白的胳膊,白得像刚剥下来的大葱。

今天他又来了,“学苑春”的牌子已改为为“枫林秋色”了,老板也换了。刘庆生坐下来,一个小胖子漫不经心地给他倒了杯水,顺便把菜单丢给了他。他点了一个炒肉丝,一个红烧鱼块。菜很快端上来了,饭也端来了,刘庆生无聊地吃着,鱼的味道不如以前了,但也还将就着吃。一碗饭吃完了,他喊服务员添饭,那小胖子在看电视,头也不回地说:“在锅里,自己添”。刘庆生于是自己添了饭。三年以前,自从刘庆生第一次在“学苑春”见到她起,以后就经常和同学去那里吃饭,每次她看到他来都会笑着来给他倒茶,每次她笑的时候,都会看见那两个迷人的笑涡。每一次他一吃完碗里的饭,就会有一只雪白的红润的手来给他添饭。一共添两次,是因为她知道他能吃三碗饭。每次刘庆生都是慢慢地吃,最后没人了才走。

往事越是甜蜜,回忆就越是苦涩。刘庆生大口地喝着水,似乎想把所有的苦涩冲淡、稀释。回到家,开了门,他突然觉得家里很陌生,东西乱七八糟的,床单都拖到地上了,被子也没叠,碗筷和盘子都散乱在桌上没刷。“以前她在,家里绝不会这样。”他又想起她了,他知道想她是咀嚼自己的痛苦,但他仿佛却偏偏要让自己痛苦一番,要让他自己记住自己的愚蠢。

他默默地抽着烟,在烟雾缭绕中他觉得有点飘起来的感觉,突然又觉得什么痛苦,什么后悔,都如这烟一般,散开,飘走。

第二天他从睡梦中醒来,感到眼角有冰凉的液体,他一擦,是泪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呆呆地望着窗外,窗外那小河上是毛毛的细雨。那天她走时,他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然而那一刻他想说,并且还想拉住她的手,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他刘庆生永远是坚强的,他不能窝囊。但为什么在梦中他会拉她的手,为什么梦中他会哭得那么可怜?他突然跑到水龙头边把头放在了水龙头底下,水冰凉冰凉的,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残酷的快意。

他回到屋里,头上的水还在往下滴,他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不住地打颤,他感觉很冷。他用毛巾擦了下头,躲到被窝里去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嘴里喃喃的说着梦话:“妈——妈,我冷,妈——妈,我冷啊……”

现在他妈妈在哪里呢?也许也在这样叫着她的儿子吧。小时候跟小伙伴们玩,每到吃饭的时候他们都被妈妈叫回家吃饭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有妈妈的概念,他也从没喊过妈妈。他想过千万回,但永远也想象不出什么是妈妈。她走了,带走了他的一切,唯独没带走他幻想中的妈妈,他现在只有这一个幻想了。得不到的东西给人留下的唯有幻想,而幻想就像孩子们手中的橡皮泥,喜欢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不过捏来捏去,幻想终究不过是玩具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天空像被泪水洗过的脸,夕阳一照,说不出的凄美。看了让人心酸,窗外的河依然脉脉地流着,夕阳的余晖铺在上面,彷佛给小河穿上了嫁衣,但小河看上去却如一个逼婚出嫁的新娘,哭了好几天了,现在已没有眼泪了。夕阳是那么美,美得让人心碎,彷佛是一支最忧伤的曲子。

他记起了他的童年,傍晚的时候姐姐总是拉着他的胖胖的小手到河边去玩,去看夕阳中的老黄牛,晚霞中的红蜻蜓,去捉那碧溪里黑亮的蝌蚪。那浮游在水里的蝌蚪让人看了心动不已,他总是与姐姐用两只小手捧几只蝌蚪在手里,那蝌蚪摇晃着大黑脑袋,摆着小尾巴,一个劲地想逃。小蝌蚪全身嫩嫩的,滑滑的。

姐姐也是在夕阳中走的,那时候,他和姐姐都喜欢看大卡车,那时卡车还很少,村前的路上偶尔能经过一辆。每次卡车经过时,姐姐都会拉着他的手站在路边看,边看边贪婪地用鼻子吸着卡车排出的尾气。每次卡车经过时,姐姐都会喊他一起去看。有一天傍晚,他正在小树林里玩,突然听到奶奶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声音都变了,他急忙跑去看,他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那里,奶奶正抱着姐姐在哭,姐姐流了好多好多血,夕阳的余晖笼罩着这一幕,夕阳红得像血,她们都笼罩在一片血雾里。后来,听小伙伴们说是姐姐看到卡车来了,于是想穿过马路到对面的树林里叫他,结果姐姐没能穿过马路……

18年过去了,但那血,那夕阳,他永远也忘不掉。有时他想,上天为什么要给他一个姐姐?为什么又要把她给毁掉?他希望从来就没有这个姐姐,因为他姐姐在这18年中带给他的惟有回忆的痛苦。她的背影消失了,他想起了他的姐姐,如果不是卡车,他姐姐还活着,而他姐姐永远不会离他而去,他从来没有心碎地这么想过姐姐,他觉得只有他姐姐才能真正理解他,但姐姐早已不在了。妈妈呢?现在不知在哪里。他有时想,也许妈妈现在整天活在痛苦当中,所以才不来找他的。再说,妈妈有什么错?妈妈是人,活生生的人,她是被人贩子卖过来的,是爸爸花钱从人贩子手中买过来的。听说妈妈很年轻、很漂亮,粉红的脸。而爸爸呢?一个矮小干瘪的人。妈妈给爸爸生了一对龙凤胎,就是他和姐姐。爸爸不再把妈妈绑在家里了,妈妈身上也没有新疤痕了,爸爸以为妈妈已经死心了,但妈妈还是走了。他以前老怪妈妈为什么不带他和姐姐一起走,后来他渐渐明白,一个弱女子带两个孩子怎么生活啊?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饱一顿饥一顿的?后来他渐渐觉得妈妈很可怜,比他更痛苦。所以每当他伤心时,他总是会幻想妈妈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也在想着他们,并且伤心落泪。

他累的时候,喜欢把头靠在她丰满的胸脯上,他有时会觉得她有种妈妈的感觉,而他呢?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但她终究还是走了,因为他没有找到工作,因为他穷,因为她父母在逼着她,她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他累了,他不想再想这件事,他想的很累,他觉得想这件事有点可笑,有什么值得想的呢?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这就好比是逐日的夸父,太阳是不可能追到的,夸父最后只落得个道渴而死的下场。我们总是不断制造梦想,我们总是试图改变现实,到头来我们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的梦想蛊惑了我们,它骗去了我们的热情、纯真和血汗,最后我们像被榨干的柠檬一样被扔掉了……

生命,什么是生命?生命就是一堆拼命燃烧的干柴,一堆在欲望的驱动下拼命燃烧的干柴,最后把自己烧成了一堆灰,此外,什么也没有。



夜幕降临,窗外已是灯光闪烁,看了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汽车喇叭“嘟嘟”地响。大街上行人匆匆,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他们要到哪里去,急切的心情写在了脸上。刘庆生望着窗外,一脸的茫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异乡人,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

忽然,灯熄了,书店要关门了,他放下书,走了出去。外面比较冷,他打了个寒颤,一阵让人恶心的汽车尾气扑了过来,他脑袋有点发胀。他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起闻大卡车尾气的情景。那时奶奶经常对他们说城市里有很多汽车,还有火车、飞机、大楼。并叮嘱他们以后上学得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了就能住在城市里。他们总是郑重其事地对奶奶说:“我们会好好学习,以后到城市里看大汽车。”现在想想,奶奶毕竟是淳朴的农村人。她哪里知道,城市里除了有火车、飞机、大楼外,还有房奴、蚁族、失业者,还有那么多乞丐。考上大学就能住在城市里吗?假如奶奶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会怎么想呢?

他到路边买了个煎饼,边吃边往回走。

夏天的晚上,这条街最热闹了。有卖衣服的,有卖光盘的,有卖各种玩具的,有卖各种饰物的,形形色色,熙熙攘攘。讨价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当然,还有各种小吃,麻辣烫、鸭血粉丝、各种炒菜都有,热气腾腾的,香气四溢。厨师手里的锅嗤嗤地响。自从认识她,他才喜欢喝麻辣烫。那时候,他们会步行十多里到新华书店看书。他喜欢步行,认识他之后,她也喜欢上了步行。他说:“你不累吗?”她说:“不累,只要跟你一起走,走多远都不累。”他要叫三轮车,她执意不肯,后来他们就一直这样步行去新华书店。书店里没有坐的地方,他们就站着看。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晚上书店要关门了,他们才走。夏天,他们会在这条街上喝麻辣汤,吃烧烤。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谈鲁迅,谈胡适,谈殷海光,谈李敖,谈自由主义,她总是默默地听着。她不太能吃辣,有时辣椒放多了,她辣的受不了,他就会去买一块冰棒给她,她就一边吃冰棒一边喝麻辣汤。

煎饼吃完了,他默默地走着。远处传来一阵二胡声,他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瞎老头在街头拉的。哀怨的二胡声听了让人一阵心酸,似乎与这繁华的城市格格不入,但恰是这种乐声能让这五彩缤纷的城市黯然失色,剥光了这城市所有的浮华,露出它本来的真实面貌。他突然觉得这乐声把他和那瞎老头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竟是如此相似,虽然他研读过鲁迅、胡适,虽然那瞎老头可能根本不知道鲁迅是谁,但他们都是被这个城市所遗弃的。

他拉的是《好人一生平安》,这首歌刘庆生很熟悉,小时候他从梦中惊醒,外面天蒙蒙亮,卖饼的老人就会用喇叭放这首曲子,凄凉的曲子飘荡在静静的小村子里,这时候他总会想到妈妈。



天快黑了,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了,外面又下起了雨。对面是女生寝室,三楼那间宿舍里,一群女孩子在打闹嬉戏。刘庆生呆呆地望着。以前,他会在那栋楼底下望着那间宿舍盼着她出来。那是个温暖的地方,只要看一眼就能温暖他所有的孤单。这间教室和那间宿舍正对着。

那天是星期六,也下着雨。他吃过午饭就带着那本书来到了这间教室。到了这里,他就发信息说他在这里等她,有东西要送给她。他等了很长时间才收到她的信息,她说她不在学校,他说他会等她回来,她说她现在有事,到天黑才能回来。他说他会一直等他。

三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

天黑了,她还没有回来。

他开始担心她。虽然她说她和同学一起出去的,但他还是担心她。

快九点半了,她还没回来。

如果她还不回来,教室就要关门了。

是不是她根本就不想见他?他开始心灰意冷起来,时间似乎不再那么漫长。但他还是要等。

外面有了轻轻的脚步声,有人上楼梯来了。他比什么都警觉,他赶忙跑了出去,他看到了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一时不知所措,话都说不出。他木然地把书递给了她,背了几十遍的话全忘了。

“不,我不能要。”

他急了,却不知说什么好。她看他那焦急的样子,只好收下了。

他为她撑伞,他们默默地走在雨中。

回到宿舍,他发信息告诉她:“我愿为你撑一辈子的伞。”

后来她告诉他,其实那间教室正对着她宿舍。她根本没有出去,她一直在宿舍,她一直看着他,有时他在教室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有时在黑板上写字,有时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雨。

对面的女孩子们似乎看到了他在朝她们望,可她们永远不知道他为什么望,她们更不知道在她们宿舍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子在朝这边望。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爱情似乎只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的独角戏。但他唱累了,他需要休息。也许放弃一切,把一切都看成无所谓,人才能活得轻松。

他在雨中木然地走着,对面一对情侣撑着伞有说有笑地从他身边经过。他们沉浸在幸福中,大口大口贪婪地咀嚼着幸福,他们只图痛快,根本来不及细细品味。也许,假如有一天,等他们失去了这种幸福。他们才能在回忆中慢慢品味,才知道当时的大口吞咽是多么的奢侈、浪费。幸福,只有在回忆中才能慢慢品味出它的滋味。

“总是有人不断重演这出戏,可这出戏怎么演也总有悲离。”

“悲欢离合这四个字的反面与正面是紧贴在一起的。去掉反面,正面就失去了依附。”

“其实从出生那一刻,我们每个人都被判了死刑。死,那是迟早的事。”

“可没有死,哪来生呢?生命诚可贵,生命的价格是由死来抬高的。”

“神仙并不快乐,因为他们有太多打发不掉的时间,时间在神仙那里成了无处倾倒的白色垃圾。”

“神仙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

“假如人也对一切感到无所谓,那么接下来他就会等,等什么?等死,等得不耐烦了,他就会自杀。”

“人真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吗?”

他终于想到了爸爸。爸爸现在在哪?他在干嘛?他吃饭了吗?他累吗?他会不会想他?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肯原谅他吗?

他爸爸喜欢酗酒。小时候他爸爸经常喝醉,醉了就骂他妈妈,骂他姐姐,骂他。他们一看到爸爸喝醉就吓得不敢出声,连哭都不敢哭。他记得他五岁那年,有一次他爸爸喝醉了骂他,他吓得大哭,他爸爸打他,叫他不准哭,叫他立刻笑,他吓呆了,最后终于哼哼地笑了几声,他爸爸这才满意。姐姐说她对这件事记得非常清楚。他笑的时候,眼泪还挂在脸上呢。

他还记得,他考上大学还是他爸爸帮了大忙。因为他上高二那年,成绩下降得很厉害,他爸爸喝醉了骂他,越骂越上火,越骂越不堪入耳,说他是疯婆子生下来的孽种,是没用的臭狗屎!他哭着跑出了家门,他恨他妈妈为什么抛弃他,为什么不带他一起逃走。那天是大年三十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鞭炮声此起彼伏。



又要过年了,刘庆生这一次打算回家。这个城市的每个地方都让他感到厌烦。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监狱。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有无数只手在控制着他,他就像这些人手中的玩偶一样,垂死挣扎,身不由己。另外,他想看看奶奶的坟墓。当然,他不迷信鬼神,他只想看看坟墓而已,他也想回家看看爸爸。

家终于到了。他下了车,顺着小路往西走,路的旁边是一大片坟地,高高低低的,上面满铺着枯败的荒草。奶奶的坟上也满是荒草,枯萎,发白。冷风吹来,那些草叶无力地轻轻摇晃着,彷佛奶奶苍白的头发。

他呆呆地望着奶奶的坟,望了很久很久。忽然,他注意到别人的坟前都有烧剩的纸灰,还有一点残存的粉丝、豆腐、米饭之类,然而他奶奶的坟前什么也没有。这让他感到一阵心酸,他为奶奶感到不公。奶奶苦了一辈子,死后竟如此凄凉。他上高中时是很反对上坟的,幸好他爸爸和他大伯从来不热心这事,一辈子也没上过坟,他也从来没上过坟。现在虽然不像高中时那么激烈地反对,但也觉得这事很无聊。但此时他很想为奶奶烧一堆纸钱。于是,他便跑到大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一捆,坐在那里慢慢地烧。冷风吹着纸灰在空中飞舞,像轻飘飘的往事。

从小到大,奶奶总是那么无微不至地爱着他,奶奶很有怜悯之心,说话总会说“可怜”这两个字。他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军子买了块冰棒贪婪地吃着,骄傲地看着他和狗蛋。狗蛋说:“冰棒,谁没吃过吗?我也吃过的。”狗蛋边说边咽口水。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军子长长的舌头一下下卷着冰棒。嗤嗤地往嘴里吞着冰棒融化的汁水。过了一会儿,军子说:“庆生,给你舔一下”,庆生于是狠狠地舔了一下。狗蛋说他也要,军子又给狗蛋舔了一下,于是这三个孩子便轮流着添一块冰棒。军子他妈看见了,生气地把军子拉回了家,边拉边骂军子:“你个小愣种!”

坐在门口的奶奶轻轻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后来给他和狗蛋每人一毛钱去买冰棒,于是他们每人买了一块黄色的香蕉状的冰棒。

纸烧完了,他起身回家。在路上他看到了熟悉的小竹林,小河。他记得小时候来这小竹林砍竹子,把手砍了一道大口子,那伤疤至今还在。现在这竹林没有以前那么密了,里面比较稀疏。很显然,竹子被砍了不少,风一吹,竹子沙沙作响,这声音跟小时候听起来一模一样,还有那小河,小时候这是孩子们的乐园,他和小伙伴们总在里面游泳、捉鱼、捉蝌蚪。现在里面被填了不少垃圾,但怎么说,河还是那条河啊,彷佛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虽然变了不少,但毕竟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一看这竹林,这小河,他觉得他的确是回到家了。

他来到家门口,门是锁着的,好像好长时间都没有人来过了。很显然,他爸爸还没回来。他突然觉得这个家很陌生,并非他记忆中的那个家,也许家本来就是这样的,他记忆中的家也许掺杂了许多想象的成分。这紧锁的门好像把他当成一个客人一样拒之门外。他看了看这漆黑的木门,看了看围墙,墙上几根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于是来到了大伯家,还好,大伯家还没锁门,他推门进去,却没有人影。他喊了一声大伯,没人答应。他于是走了进去。院子中间堆了一大堆破烂,堂屋门口还有两堆。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他进了堂屋,里面没人。屋里空荡荡只有几样东西,像搬家时遗弃的。屋子中间是一张长方形的小饭桌,上面一层乌油油的污垢,桌上一个铝盆简直成了灰色的了,两个白碗外面满是肮脏的手指印。里面还有残存的几粒米,屋里的白墙上满是灰尘,正对门的那一面墙壁上依然挂着那张大大的毛泽东画像,画中的毛泽东满脸肥肉地笑着。记得他上小学时,他大伯曾指着这张画像对他说:“要是毛主席还活着,每天叫我喝三碗清水我也愿意!”

他走出堂屋来到院子里,看看大伯家的小瓦房,再看看隔壁军子家那宽大的楼房,忍不住叹一口气。

“是谁来的?”外面有人问。

“噢,是我。”刘庆生答应着,看到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这是军子的老婆,想不到几年不见,变化这么大,她不过才三十岁呀。头发乱得像一团麻,敞怀穿着一件大红的羽绒服,下身是一条小学生穿的那种蓝色的校服裤子,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黄色棉拖鞋。

“噢,你来了!”

“是啊,嫂子吃早饭了?”

“俺吃完了,我看到一个人进来了,我还以为是谁呢, 是你呀,哈哈!”她笑着,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你大伯整天不着家,一吃完饭就出去耍。也不知上哪儿了,出去从来不锁门,其实不锁也没事,他家也没什么好偷的,你先上俺家去吧。”

刘庆生随她到她家去了,刚进大门,就看到一个小孩子穿着衬裤光着脚从屋里跑了出来,军子女人大喊一声:“你个小鳖种,给我滚床上去!”那小孩吓得赶紧跑回去了。军子女人说这是第三个孩子。军子结婚早,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军子不在家,军子女人找了个椅子让他坐下了。

“现在在外边儿干什么工作啊?”

“嗨,瞎混。”

“还瞎混呢,说说在外边儿干什么?”

“在——公司。”

“噢,那一个月拿不少钱吧?几千啊?”

“还几千呢,也就——两千吧。”

“两千?!”她有点不相信,但看着刘庆生的表情便也信了。“嗯,两千也不孬,你们不用出力,不像我们,整天起早贪黑,累得要命。”

“还说累,挣那么多钱怎么不说的?”门外的张大婶边说边走了进来。

“哎呦,还挣钱?折本喽!你看看,这不是,大猪价格又要跌了,饲料又那么贵,上哪儿能挣钱啊!”

“还折本,谁说的?大猪价格不会跌的,你家今年又发财了,少说也得挣二十万!”张大婶不服气地说。

“哎呀,哪有那么多。”

“你看你家军子多能干,比大学生挣钱还多。那时候军子不上学,军子他爸还打他。你看看,现在你们发财了。军子他二叔家那丫头上完大学有什么用?连个工作也找不到。”

刘庆生听到这话,心中一阵阵刺痛,似乎每一个字都扎在他的心上,同时感到很胆怯,生怕别人知道他没工作。所以赶紧起身走了,一溜烟逃到大伯家里。

一会儿,大伯回来了,他还穿着那件黑棉袄,满脸的胡子也没刮。他大伯寒暄几句,便让他坐下了。

“你怎么不锁门?”

“锁什么,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刘庆生不说话了,他大伯也沉默着。过了一会,他大伯说:“以前毛主席在的时候,家里有什么也不用锁门,没人敢偷啊。”

刘庆生马上想到了惨死的林昭,想到了思想家顾准入狱,而他的子女竟要求与他断绝关系。还有,文革时,一群小学生向他们的老师头上浇开水,并且把图钉定在老师头上。但他并不想反驳他大伯,免得一来就产生冲突。还有,他也不像以前那么认真,总喜欢跟别人争是非,辩黑白,他觉得像他大伯这种人,跟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于是他依然默不作声。

“你院子里怎么堆那么多破烂?”

“噢,那是我捡的,想卖点钱。现在不值钱了,那种白色的方便袋,才一毛钱一斤,要捡多少才凑一斤啊!”

刘庆生又沉默了。

他大伯问了一些他的情况,这些都是他难以启齿的,但他又不想对大伯撒谎,所以回答的很模糊。他终于意识到回家是个很蠢的主意,在家里,他一天也呆不下,因为他要面对村里的人。还有,他爸爸过几天就回来了,怎么面对他呢?他第一次在爸爸面前感到羞愧。当然,爸爸不会再骂他没用,但他却没脸见爸爸。他开始觉得那个他最讨厌的城市是个很好的避难所,在那里,他几乎见不到不想见的人,更不用回答那些难以启齿的问题。无论如何,他决定明天要走了,现在的问题就是想一个合理的理由。

临走的时候,他给爸爸留了两盒人参果。他小时候,爸爸在外打工,有一次就带了人参果给他和姐姐吃,他对这事印象非常深刻。

评分

参与人数 2小鱼 +7 收起 理由
秋意金陵 + 3 赞一个!
铁马金戈 + 4 原创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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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4 17: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被遗弃的人还在某个角落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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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4 17:29:30 | 显示全部楼层
谁都不会被遗弃,
只要自己争气!

刘庆生应该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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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4 17:31:07 | 显示全部楼层
{:4_231:}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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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4 21: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谈鲁迅,谈胡适,谈殷海光,谈李敖,谈自由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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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4 23:13:3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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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30 09:42:24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遗弃了自己,别人是不会关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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