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住院部是个和外界不搭界的地方。这里干净,散发着84的气味,白色帘子把阳光都遮住,下午,人都睡思昏沉。 病房里有三张床。我婆婆靠门,中间床是个老妇人,和她一天进来。她们都已经住了半月余。靠窗子的六号床则一直在换人。 起先是个形容枯槁的中老年女性,陪同的年轻男性,我开始猜是她儿子。后来才惊讶地得知她只有34岁。她得了严重的红斑狼疮,头发掉了很多,剪得很短,黄黄的脸上有不均匀的红斑。 有天晚上她刷牙之前,叫丈夫把盥洗台的镜柜打开。我先去洗手,顺手把镜柜又关上了。她拿着牙刷,不小心照到镜子,小声惊叫“哎哟!”声音里满是惊恐和厌恶。 她丈夫长得不错。而她大眼睛,小尖脸,没得病之前,脸色红润之时,也该是个美女。从前,一定是漂亮的一对。 我坐在里面床边看书,感到她在打量我,抬起头来,她把目光移开了,怔怔望着窗外。 她没几天就出院了,他丈夫告诉我家人,她可能熬不过去了。 接着来了个年轻男孩,只有16岁。得了罕见的恶性淋巴肿瘤,左肩已经开了一刀,腰侧也挨了一刀,但是肿瘤细胞可能还在扩散。他细长白皙,正是一个16岁正在抽条的清秀男孩的模样儿。家长都陪护在床头,爸爸妈妈奶奶以及所有亲戚。他老是坐在床上,一条腿支着,肩膀缩着,把mp4放在床上,安静地低头看电影。也就是一个16岁男孩的做派。他父亲瘦小干枯,有点秃,架着副金边眼镜,简直可以被拉来做一幅叫《愁苦的中年人》的画的主角。他很镇定地对我家人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上周五,这少年转到血液科去了。 这么年轻!在医院,看到那么多老到活着已经是屈辱的老年人,你会觉得,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不匀一点时间给他!为什么不呢!就连我婆婆,我深心里也隐约觉得她该分给他一点。 后来六床又住进来一个胖大的老太太,是胃部长瘤开刀的。一双儿女陪着,都是身形雄壮,嗓门如雷鸣。周末亲戚来探望,个个都很胖大,就连小朋友也有铁塔般的身形。真是巨怪家族啊!刚好这时候电视正在放《水浒传》,演到鲁智深拳打郑关西,让人觉得鲁智深根本就是他家一份子。晚上洗澡的时候,老太太也不进洗手间,就在盥洗台前脱光光,展览她硕大的光身子以及背上“斜背一口宝剑”般的长长伤口,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可是早上,她坐在床头,压低嗓门读佛经,手上的经卷都翻旧了。我一下子就不讨厌她了。读佛经总是好的。 病房外面走廊有一块空地,放着两张圆桌和椅子,有时候我就坐在外面看书。隔壁病房里有个不能动弹的老头,有时候会发出呼噜呼噜的痰声,在安静的住院区,声音大得怪异,一波一波如钱塘涨潮,仿佛这是他唯一的生命运动。早上我打水的时候路过,门大开着,护工正在替他擦洗下身,屎尿味传来。 那一天我在医院就没有吃下任何东西。 寿多则辱,就是说这种情形吧。 为什么要活着呢?难道延续生命本身,就是活着的目的吗? “活下去”这件事,就这么重要吗?比尊严还重要吗?活到自己都没有力气的时候,是不是就无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了呢?一百岁的巴金在病床上痛苦地请求:“让我死吧”,可是国家不让。 Malingcat说她有个朋友去做临终护理,结果得了忧郁症。病房真的比一个健康的人可以想象的要更残酷。小转铃却在学习临终关怀——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但我只是个普通人。 陪护的时候,我坐在婆婆的病床、壁柜和床头柜形成的凹形空间里。陪床其实非常无聊,病人很多时候在睡觉,事件密度非常之低,和挤公交、排队的情形很像,韩松落形容过,这是“赤裸的、干燥的、火星表面一样静止的时间”。 有两个下午我把手头书都看完了,连《中国民盟》这种杂志都从头翻到尾,病人在睡觉不能开电视,在挂水无法走开,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呆,而在这里发呆,也让人感到痛苦。 有一天看的是库切《彼得堡的大师》。谁要看一个丧子的中年知识分子的沉痛自白啊!真tm郁闷!再加上借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做主角,有种画皮之感,更加沉重、怪异、让人不快。 又一天看了《死神的精确度》,就很喜欢。我想,这是因为伊坂幸太郎是东方人的缘故。西方人看待生死,总很难这样辽阔而平静,在他们的观念里,死是直线型的,要不通向天堂,要不就临着深渊。而以东方人的禅意的看法,“爱如死之坚强”,死,平等观之,也如爱之坚强。 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我也是在病床前读完的。看了第一篇讲母亲,第二篇讲父亲的,喉头就哽咽了。一直我读书都是豺狼虎豹速度,可是这一本,惜它太薄,居然是很慢很慢地读完了。 他可以用很简单、很简单的笔,写一个很复杂、很曲折的故事。就像《道德经》里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他的文字是简单空疏,像个大白瓷碗,这个碗里面,盛放的是很重很重的东西。 他的小说,一点都不挑战人的理解力,就算放到《故事会》和《知音》里面都没有违和感。从前白居易写诗,都是要读给老婆婆听的,老婆婆都听得懂,才是好东西。 书里有恋爱故事。有孱弱的小兵,和一个妓女恋爱,为她不惜和强壮的班长打架。有画广告画的少年,每当街头风声紧的时候,老鸨会把雏妓藏在他们屋子睡觉的顶棚,透过木板,女孩子看他画画,这种气氛也是美好的。 更多的是生死故事。爸爸妈妈的,兄弟的。最难忘的是《茄子》。他当小兵的时候,一个士官长撞火车自杀,尸体散落在方圆两三百米,太阳慢慢白热起来,尸臭慢慢浓烈起来,他看守了一天,赶走野狗,又跟着个专事收尸的老汉一点点捡回来。当晚看到茄子大吐,三十五年都吃不下茄子。 他说自己捡完尸体送回营部之后,开始发高烧,烧了七天差点死掉。副营长叫人扶着他去集合场,当着众人,指天大骂:“是这孩子守着你一天,不让你进了野狗的肚子,是这孩子盯着,一块不少地把你找回来,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就他妈的来找我……你再不让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进猪圈里喂猪!你看我敢不敢!” 于是他就渐渐康复了。副营长还把这个士官长的一把铁梳子留给他作纪念:“这家伙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我捡了一样给你,让他保佑你一辈子。” 多年之后吴念真写了一个老兵娶少妻、一番波折之后获得圆满结局的剧本,想起这个自杀的士官长,给剧中人物也起名叫“老莫”。再后来,居然梳子就找不到了。 后来,“五十几岁以后,我好像遗传了妈妈当年的毛病,嗅觉慢慢丧失,或许是这样吧,这两三年我已经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 即使是这样的故事,充满了各种无法磨灭的苦难的气味和细节,你看了也不觉得恐怖或是恶心。就是好像听完了一个好故事,可以好好睡觉了……也许就是因为他作品的气氛吧。那是温柔的,安心的,甚至轻盈的气氛。 他的故事若用三个字来概括,就是“有情义”。生也好,死也好,都是这样被珍重温柔地对待,他对人,对事,对回忆,都是有情义的。他是有热泪的,但是不像马景涛那样飙出来。这么久过去,在那片浩瀚的黑暗中,我又想起了你,往事如鲜花开满原野。 年轻时候,我们总是急急要去表达什么,努力要一鸣惊人,死亡正是个好题材,因为觉得死亡刺激、神秘、旷远。那些动不动就死人的青春小说,那些因为主题苍白无力而格外考究辞藻、格外大声疾呼的作品……声嘶力竭的摇滚,是演给恐慌着但却未曾经历的人看的。 渐渐知道,这样重大的主题,就是该轻声说的。真正懂得的人,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懂得什么叫作娓娓道来。就像吴桑这样。重的东西,要轻轻地拿,轻轻地放。 群山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百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 |
GMT+8, 2024-11-15 20:43 , Processed in 0.049883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AiGanYu
© 2001-2024 Discuz! T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