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九十岁的嫖客,在一个沉睡的十四岁雏妓的身旁醒来,用唇膏在她卧房的镜子上写道:“亲爱的姑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孤单作伴。” 以上情节,出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最新小说《我那些苦难的婊子的回忆录》(《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小说的主人公出生于中产家庭,一辈子没有老婆,没有事业,没有钱,他在父母留下的老旧的房子里居住了将近一个世纪,他当过记者和拉丁语老师,现在靠退休金和在一家报纸写周日的专栏勉强度日。 在他九十岁那天,他想送自己一件礼物——和一个未成年处女狂野一夜,这欲望来得如此汹涌,他联系了相熟的鸨母。当天晚上,他走入了一个妓院的房间,躺在床上的,是一个赤裸的、全身汗光粼粼的十四岁少女,温柔热烈如小斗牛,她服了迷药,所以昏睡不醒。 主人公吓得不知所措,只想逃跑。作为一个男人,他并不是毫无经验的。相反,他九十岁的人生丰富浪荡得很:他到五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睡过五百一十四个女人,不过,其中没有一个是不要付钱的:即使女人不要钱,他也会强迫其收下,把她变为妓女。他很早以前曾经订过婚,却在最后一分钟逃婚。他一生不愿意负责,哪怕是对一只猫。 他生日那一晚,他并没有和这个少女上床——老鸨也因此嘲笑他。与上床的满足相比,他被一个更大的结论所震惊:在这个十四岁的妓女身上,他找到了真爱,九十年以来的初恋。 老人爱得发狂,他变了一个人,他每晚去找这沉睡的处女,在她简陋的房间里装置上油画和书籍,在她耳边轻轻吟唱和讲解动人的诗,他吻遍她的身体但从未交合。他变了一个人,发现运转和影响世界的力量,是爱。不,不是那种皆大欢喜的爱,而是各种形式的苦恋和单恋。 老人,他本是个专栏作家,改变了自己的专栏。无论是什么主题,他为她而写,他为她哭,为她笑,为她把自己的生命浇铸在每个字符里。他把每篇专栏变成了每个人都有共鸣的情书,因此阴差阳错地获得了事业上的最大的成功。 白天,这个小处女到工厂上班、缝纽扣,晚上,则回到妓院忠贞地躺在床上,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情人的模样,也对他的爱恋几乎一无所知。 按照马尔克斯的标准衡量,这并不是他最精彩的小说。首先,它篇幅并不长,只是一个中篇小说。与《一件事先张扬的谋杀案》相比,它没有密实的叙述,也没有令人炫目的结构。可是,它却是马尔克斯最勇敢,也最古怪的小说,像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和川端康成的《睡美人》的结合。最邪恶的娈童癖和最纯洁最无私的爱恋的结合。 九十岁的男主人公,面对一个沉睡的处女,是如此的惶恐和无助。她代表了青春、生命力、激情和不可知的未来;而老人,则已经被衰老、性、死亡这些概念如海草一样纠缠,无法自拔。大师如马尔克斯,在此刻也与他笔下这个一事无成的小小专栏作家毫无二致。主人公被少女所控制,是马尔克斯被“死之将至”的念头所控制。主人公面对少女的无助,是马尔克斯面对每天失去自己寿数的无助。 无论在《百年孤独》还是《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马尔克斯都在传递着一个想法:不要以为老了,就不该谈恋爱,这是大错特错的,人就是因为不再恋爱,才会衰老。 然而在《我那些苦难的婊子的回忆录》里,这来得太迟太迟的爱,却是一种惩罚,一种加诸自身的道德惩罚。 面对着这个小妓女,他直面了自己过去的一生,那些窝囊、堕落与卑劣。对小妓女近乎绝望的爱,是一次对自己迟来的革命,交付了自己扣押一生的全部灵魂与爱恋。 这让我想到历史上最著名的浪子卡萨诺瓦。他在玩弄女人这件事情从来不曾失手,无论是最矜持的修女还是最高贵的夫人都臣服于他。然而,在他人生的最后放纵里——其实也不过是四十岁,他却被一个年轻精明,人尽可夫的小妓女所玩弄,他花费了很多钱和精力来讨好她,她却不让他近身一寸。这种被玩弄,也是潜意识所做的选择,是一次自我惩罚,一次道德回归,一次游戏临近尾声时候的忏悔。 《我那些苦难的婊子的回忆录》的结尾,多少是让人有点失望的:当老人九十一岁生日到来的时候,他不能在死前“和心爱的女人从未干过”。于是,他把自己全部的财产都赠送给他的女孩,而鸨母宣布,那年轻的小妓女爱他爱得发狂,这将死的老人,感到自己终于有了新生命。 在这里结束,是因为马尔克斯对自己的衰老,不愿意太残忍。而如果再写下去,这故事也许会更变得更精彩:次日清晨,少女第一次在曙光中看清了自己的爱人,看到他羞耻、悲伤、寒冷,像一条被扒光的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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